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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章 老酒

山上是明月清風良宵美人,山下是巨城燈火歌舞醇酒。

一襲青衫帶著淺淡的海風,來到這座大岳之巔,他環(huán)顧四周,視線游曳,稍加尋覓,便找到了鄭大風的熟悉氣息,隨意破開層層禁制,來到高閣欄桿這邊。

鄭大風抬手與之重重擊掌,大為快意,驚喜道:“這么快就到了!”

才過子初,尚未子正,這就意味著“今天”尚未過去,陳平安就已經(jīng)熬過了、扛下了那場天殛,他的明天和他的大道,將擁有無限的可能性。

松開手,陳平安與那位滿臉錯愕神色的女子山岳道歉一句,“殷山君,不請自來,多有叨擾?!?

他再轉(zhuǎn)頭跟鄭大風大略解釋一句,“能夠安然無恙度過此關(guān),不是全靠自己,沒那本事。”

鄭大風一揮手,“管你是靠誰靠什么是躲是藏,我只管將你全須全尾帶回落魄山,才好在侄媳婦那邊有個交待。”

殷霓眉頭緊蹙,詢問一句,“你就是陳平安?”

為何全無道人氣息?

陳平安微笑道:“我就是那個做掉殷績殷邈父子的大驪國師?!?

鄭大風一想到陳平安這家伙出了名的“憐香惜玉”,便有些擔心殷霓的處境。

先前太子府,崔東山收尾幾句,說了個“正本清源”,既是說給儲君殷宓聽的,更是說給山頂殷霓聽的。

至于韓老夫子的大發(fā)雷霆,意思再淺顯不過了,大綬殷氏想要跟文廟討要公道?免了,明天的大綬國姓還是不是殷都要兩說。

而那個詹事府的少詹事,擺出一副為民請命的架勢,卻不知韓副教主之所以親臨大綬朝京城,本就是防止這樁大驪宋氏與大綬殷氏的國仇,一發(fā)不可收拾,直接演變成一座落魄山與整個大綬王朝的私怨。這也是韓老夫子勃然大怒的緣由之一,寫得一手漂亮文章的大綬讀書人,都已經(jīng)躋身廟堂中樞之列了,結(jié)果是不但壞而且蠢。尤其參與議事的大綬文武,就沒幾個是全無私心的。

不料殷霓說道:“我并不在意他們父子的死活,大綬王朝姓殷的人物還有一大堆。數(shù)百年以來,那座我親手營造構(gòu)建的城池,誰穿龍袍誰坐龍椅,大綬王朝還是那個大綬王朝。我只是萬分好奇,你是怎么贏過周密的?!?

陳平安置若罔聞,只是眺望那座燈火輝煌的京城,城內(nèi)萬物,落在眼簾,可謂纖毫畢現(xiàn),疑惑問道:“姜尚真不在城內(nèi)?”

鄭大風揉著下巴,眼角余光一直打量殷霓,漫不經(jīng)心笑答一句,“兄弟幾個各有分工,我留在此地與殷山君共賞美景,大白鵝負責應酬韓老夫子,姜副山長去跟國師劉繞撂幾句硬話?!?

之所以如此留心殷霓那張漂亮臉蛋上邊的細微神情,是因為鄭大風曉得一個真相,此時此刻的山水神靈,遇見陳平安,會有一股不可抑制的“情感”,會生出極其強烈的愛憎之心。

若是憎惡,倒也簡單,以殷霓的身份和道行,她總不能拿陳平安如何,若她此刻此心是……那陳平安可就是自己的勁敵了!

跟鄭大風請教了國師劉繞那處道場的確切位置,陳平安雙指并攏,隨手畫就一張縮地符,金光熠熠,丟擲向空中,單手撐欄桿,翻身躍出,一踩符箓,身形消散,徑直去了京郊,抬臂單手一攪,便破了那處隱蔽道場的數(shù)層障眼法與迷魂陣,來到了槐樹旁。

鄭大風輕聲道:“殷夫人,我其實也略懂符箓之道。實不相瞞,陳平安這一手縮地法,當年還是我教他的,這小子賊精,學東西快?!?

殷霓默不作聲。此時的女子姿容氣態(tài),好像被她占盡了人間“冷艷”二字。

鄭大風幾乎看得癡了,晃了晃腦袋,立即改變策略,說道:“既然殷夫人精通營造法式,那就又巧了,我是當之無愧的此道高手,堪稱宗師,只說那落魄山的土木形勝,都是出自我的手筆,好些落魄山的訪客,例如白也,于玄,辛濟安等等,他們?nèi)澆唤^口……”

殷霓以那柄紈扇輕輕扇動清風,鬢角青絲飄晃起來,她淡然道:“姓鄭的,你不吹牛會死啊?”

鄭大風大笑不已,打是親罵是愛,她動心了。

先前那撥劍仙,敬過三炷香,他們沒有在山上停留,便徑直去了京城,殷霓便知道今夜大局已定。

鄭大風說道:“蜆游蕩多年,沒有徹底失去靈智,她是得到了那棵殷氏祖宗槐樹的照顧?”

殷霓點點頭。

鄭大風疑惑道:“為何不主動提及此事?我是猜到了,換成別人,估計就要錯漏掉這個關(guān)鍵真相,那么以齊廷濟和陸芝的性格,你們大綬朝就真要風雨飄搖了,有國祚斷絕之憂。”

殷霓說道:“大綬朝的百姓,姓殷的,能占到多少?劍氣長城出身的劍仙人數(shù)再多,他們殺力再高,這里終究是中土神洲。何況韓副教主已經(jīng)提前趕到京城?!?

這位中岳山君的外之意,即便那撥劍仙為了泄憤,在大綬京城對殷氏子弟大開殺戒,將太祖太宗兩脈“正統(tǒng)”在內(nèi),連同偏支遠房都殺干凈了,也就三百多號人。

鄭大風笑道:“皇帝殷績好死不死,非要招惹落魄山,大綬殷氏屬于不幸中的萬幸?!?

殷霓說道:“那就好?!?

山腳的那座大綬京城,也一直被中土神洲說成是山君殷霓的“裙下之城”。

山水神靈與修道之人截然不同,后者講求遠離紅塵,前者卻是與人間凡俗有著最深最多的糾纏。

日復一日年復一年,聽著無數(shù)香客的心聲,見著人間的翻來倒去的對錯是非。久而久之,殷霓他們?nèi)菀咨鹨环N沉重的倦怠心。

世情濃艷之時,如膠似漆,花團錦簇,好像什么都是對的,好的。

但是數(shù)百年以來,殷氏子弟們一個個來這邊求功名利祿,求榮華富貴,求多子多福,求無病無災……他們什么都想要。

殷霓突然問道:“若說天地大熔爐,煉化的到底是何物?是凡俗夫子的七情六欲?是有靈眾生的生死循環(huán)?是山水神靈的金身,修行之士的道心?”

鄭大風微笑道:“這種大問題,你該問他的?!?

殷霓想起先前那幅波瀾壯闊的畫面,呢喃道:“見道了么?!?

鄭大風一拍掌,有些懊惱,方才光顧著著高興,竟然忘記詢問陳平安那小子具體情況了。

實在是不敢奢望過多,別說能夠瞧見陳平安活蹦亂跳來到這邊,哪怕是個病秧子、藥罐子的模樣,鄭大風都是可以接受的。

鄭大風試探性說道:“殷姐姐,有無秘法能夠立即聯(lián)系魏檗?我要與落魄山那邊報喜?!?

殷霓搖頭說道:“我可高攀不上那尊夜游神君。”

鄭大風思來想去,還是決定再用三山符返回落魄山,為牽掛著自家山主陳平安的他們報個平安!

殷霓突然問道:“我真是那位的轉(zhuǎn)世?”

鄭大風忍俊不禁,打趣道:“她可不會滿嘴那啥那啥?!?

殷霓斜睨邋遢漢子。

少女姿容再美,也難風情萬種。

大王朝的京城,幾乎都是一座不夜城。

齊廷濟在內(nèi)十余位劍修,各自閑逛,愛喝酒的,結(jié)伴去了人聲鼎沸的酒樓,喜歡清凈的,走在已經(jīng)閉門的靜謐祠廟里邊,想要看熱鬧的,蹲在墻頭,看兩個江湖小幫派在街上持刀互砍,附近一條巷子里邊,收了銀子的衙門官差早已雇人準備了水車、木桶,只等他們打完架,就去收拾一番。隔壁宅子里邊的一堆文人雅士,正在扶乩請仙降真,不遠處就有登壇做法、念咒捉鬼的游方道士,被一股妖風摔出了宅子,古宅梁上有嗓音軟糯的咯咯而笑……

老聾兒最認真,在大綬京城尋找有無好的修道胚子,找見了就帶回花影峰。

挖墻腳不厚道?惹惱了我這位落魄山次席供奉,皇宮都給你拆了,殷氏陵墓都給你刨了。

陸芝在夜市路邊攤子要了一份燴面,她總覺得一抬頭,便可以瞧見個頭戴斗笠腰佩竹刀的矮小漢子,吊兒郎當站在那邊,伸手抹過頭發(fā),笑哈哈說一兩句充滿土腥味的葷話。

大綬國師私人道場,古槐大燭照耀之下,整座道場金光燦爛。

劉繞讓徒弟去幫這位崩了真君搬來一條長凳,姜尚真與小姑娘道了一聲謝,抖了抖長褂,瀟灑落座。

他們幾個此刻的衣飾容貌,蕩漾著一層層燭光,宛如廟里彩塑的描金手段。

姜尚真笑問道:“劉繞,大綬朝天都塌了,你作為國師,也不管管,還躲這兒悶不吭聲呢,怎的,算到了我會登門拜訪,準備一死報君王?”

那少女愣住,師父竟是大綬國師?自己這位師父都能當國師的話,那咱們大綬號稱浩然第六王朝,是不是水分大了點?

劉繞笑道:“一國氣運長柱塌了約莫半數(shù),外邊鬧出這么大動靜,我就算不是飛升境,就算不是國師,只是個仙人或者玉璞,也會有所感應。至于山上的推衍算卦一道,實在是非我所長,算不到道友會夜訪此地?!?

姜尚真將信將疑,“我有個朋友,說你修道資質(zhì)魯鈍,是個朽木難雕的仙人,是雨后證的道?”

劉繞點頭道:“走了捷徑?!?

姜尚真問道:“大綬朝的氣運長柱沒有直接潰散,是國師暗中出手扶持,為此折損了不少道行吧?”

劉繞說道:“算不得什么壯舉,食君之祿忠君之事?!?

姜尚真笑道:“經(jīng)此一役,劉繞還能保得住飛升境?”

劉繞說道:“大敵當前,總要虛張聲勢一番。”

姜尚真點頭道:“辛苦。”

劉繞淡然道:“這一遭人世,反正來都來了,吃苦也好,享福也罷,總要認認真真,好好走上一遍?!?

劉繞是個古怪人,喜好游戲紅塵,將最有實權(quán)的國師當成了類似太尉太傅的榮銜,老人時常外出,當過行走八方的江湖術(shù)士,幫忙看八字,經(jīng)常擺攤于路口,拆字算運程,為人細批流年。也做過游走在大街小巷的吹糖人,在市井坊間賣過高粱酒,甚至是當過幾年中岳山路上的挑夫。

因為他一直深愛著那位殷山君,少年時去山頂玉霄宮敬香,瞧見了那尊栩栩如生的彩繪神像,一見心儀,情根深種。

年輕時誤以為功業(yè)顯貴、飛黃騰達了,就可以贏得她的青眼,可哪怕等到劉繞成了仙人,當了國師,替皇帝去玉霄宮齋戒祈雨之類的,殷霓還是對他禮數(shù)且疏淡的態(tài)度。

老人意態(tài)闌珊之余,偶爾也會用略顯粗鄙的家鄉(xiāng)方自嘲一句,沒吊扒的。

姜尚真轉(zhuǎn)頭笑問道:“敢問姑娘姓甚名甚?”

少女明顯是個窩里橫,見著了外人,便羞怯赧顏,輕聲說道:“我叫金鸝?!?

又有客人登門,姜副山長立即起身相迎,劉繞竟是呼吸一滯,對方明明沒有流露出任何殺心,劉繞便已經(jīng)有幾分道心不穩(wěn)跡象。

陳平安開門見山說道:“不如國姓和國師一并換了,劉繞,你意下如何?”

劉繞說道:“治標不治本,不出十幾二十年,大綬還是那個大綬??此拼篝[一場,陳國師與劍仙們拍拍屁股一走了之,除了解氣別無意義。”

“得位不正的大綬朝,起家就不對勁,是身為開國皇帝私自織造龍袍,欺負一雙孤兒寡母得來的江山?!?

“大綬朝想要真正更換面貌,從看似龐然的臃腫,虛假的強大,轉(zhuǎn)為凜然精悍,有一把硬骨頭……要死人,要見血!”

“接下來誰當皇帝,得由我說了算?!?

劉繞的回答讓姜尚真倍感意外,頓時刮目相看,怎么聽著有點?

果不其然,劉繞說道:“我精研繡虎的事功學問已經(jīng)足足二十年,自認小有心得?!?

陳平安坐在姜尚真身邊,笑道:“確實是小有心得。”

劉繞抬起一只手掌,“你們不必動手,連半點罵名都不用承擔,只因為我劉繞手上沾的血,只會殺人更多?;视H,京官,邊軍,修士,都會有。我要的,就是各地的叛亂,我既要見野心家的血,更要見一心為國的忠臣,我要拿生死作篩子,在二十年之內(nèi),選出真正的大綬文武,國之棟梁?!?

姜尚真贊嘆不已,劉繞別說當個國師,不當皇帝都可惜了。

陳平安不為所動,只是笑問一句,“你真要見著了殷霓,能夠利索說話嗎?”

劉繞呆了片刻,一下子就慫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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