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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章 老酒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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鄭大風回到了落魄山,先去山腳宅子,沒有敲門,在屋外聽了一會兒年輕道士的鼾聲如雷。

再去還劍湖那邊,先跟為竹素護關(guān)的寧姚,說了陳平安已經(jīng)無事,真真正正,定了風波。

寧姚坐在茅屋檐下的竹椅,長呼出一口氣,放心和釋然過后,她終于顯露出一份疲憊神色。

鄭大風使勁搓著臉,笑道:“也別對仙尉道長心懷芥蒂,當然,這位人間第一位道士,確實是代替人間起著壓勝陳平安的大道職責,稍有差池,陳平安就有可能被‘他’給鎮(zhèn)了。就算是現(xiàn)在事后回想起來,陳平安這小子的那個決斷,真是做到了“天不知地不知你不知己不知”的地步,但凡是知曉真相的,誰不后怕?”

寧姚點點頭。

鄭大風站起身,“我去跟魏檗和米大劍仙聊幾句,讓他們也放寬心?!?

大半夜,落魄山竹樓一脈就召開了一場緊急議事,屬于宵夜一脈的陳靈均也被暖樹喊去竹樓那邊“列席”。

大伙兒一起坐在石桌旁,放了浩然九洲的九張堪輿圖,還有那幾本膾炙人口、專寫各洲山上風俗形勝的神仙書籍。

作為盟主的郭竹酒也帶著倆狗腿的正副舵主,來這邊幫忙參謀參謀。

裴錢提筆先在寶瓶洲地圖上邊,畫出了一條大致的游歷路線,按照先前陳靈均跟鄭大風他們合計出來的方案,就是往南走,與早年山主第一次南游,是差不多的路線。比如走過了彩衣國,再沿著那條走龍道,乘坐仙家渡船,去那座新建成的老龍城……至于“大致”之外的具體路線選擇,宗旨就兩個字,隨緣。

陳靈均指了指地圖最南端,小聲道:“裴錢,這邊也圈畫個,老龍城那邊的十里荷花,這可是米大劍仙自掏腰包重修的一處風景名勝。咱們登上跨洲渡船去桐葉洲之前,總是要去那邊瞧一瞧的,到時候回信一封給米大劍仙,也好讓他曉得老龍城苻家他們上沒上心,到底有無克扣銀兩,中飽私囊……忘了米裕要去蠻荒,有些麻煩,不曉得飛劍傳信到那邊,價格如何,出門在外,緊著點開銷,我這就去跟米裕討要幾顆神仙錢,多退少補,咱也不掙自家兄弟的半顆銅錢?!?

青衣小童去也匆匆來也匆匆,臊眉耷眼的,也不摔袖子了,原來找到米裕的時候,這個王八蛋獨自坐在臺階那邊喝酒,直接打賞了一個滾字,還說命有一條,錢沒一顆。

陳靈均倒也不惱,去了蠻荒,離鄉(xiāng)何止百萬里之遙,離著那座螯魚背便遠了,米裕這種混跡花叢的浪蕩漢,揪心是人之常情。

米裕心情不佳,自然還是擔心落魄山這邊的微妙境況,小陌和謝狗都跌了境界,隱官大人更是跌到?jīng)]法再跌的處境,米裕終究是放心不下。

所以他一直猶豫是不是頂替即將閉關(guān)的小陌,擔任死士。

只是與齊廷濟約好了要同走蠻荒,“洗劍”的狠話都撂出去了,總不好隨便更改行程。米裕就自個兒在那邊喝悶酒,借酒澆愁。

修道之士,歲月悠悠,無視寒暑,只是所謂清心寡欲斷絕紅塵,終究是個說頭,估計也怕那猛然間驚覺,原來當年知道這件事的人,如今就只剩下我一個人了。

所以當米裕臨時得知還有一場天殛需要隱官去獨立承擔,米裕可謂揪心至極。

心思細膩多愁善感的人,借酒澆愁自然只會愁更愁。自古多情只被無情惱?卻是未必啊。

米裕后仰倒地,看那當空的皎皎明月,提起手中那枚名為濠梁的養(yǎng)劍葫兼酒壺,擋在眼前,遮了一輪明月。

米裕轉(zhuǎn)過頭,發(fā)現(xiàn)深居簡出的韋賬房不知為何,來到這邊坐下了。

韋賬房的書中自有顏如玉,跟米裕、鄭大風、仙尉道長他們幾個的書中自有顏如玉,是截然不同的“看法”。

韋文龍給人的印象就是沉默寡,不善辭,一天到晚對著賬簿和數(shù)字,但是今天的明月夜,卻是不吐不快。

“年幼時便往來于當鋪和藥鋪之間,受盡白眼,被視為晦氣的掃把星?!?

“一雙小小草鞋,往返于山野和家宅之間,吃足苦頭,手腳長滿老繭?!?

“此間滋味,我們只是聽說??啾M甘來,路途坎坷,他卻道誰都不容易?!?

米裕立即收好養(yǎng)劍葫,坐起身,大為驚訝,本以為韋文龍就是那種除了算賬便一竅不通的書呆子。

米裕問道:“喝點?”

韋文龍擺擺手,不喝酒,他也確實不好酒。

“能夠有一技之長傍身,是一件很幸運的事情,我很珍惜,既感謝祖師爺賞我這碗飯吃,所以我敬天,也感激師父不求任何回報的傳道之恩,因此我尊師,同樣的,我非常喜歡這座所有人都人心明亮的落魄山,于是我謝地?!?

“你們都不因為我的道力低微卻占據(jù)高位而心生不滿,反而對我禮敬有加,我要由衷感謝你們的理解和寬容?!?

米裕被韋文龍這番誠摯之給說蒙了。

米大劍仙憋了半天,結(jié)果只蹦出一句,“韋賬房,以前看不出來,你很有才情啊?!?

韋文龍也憋了半天,我與你掏心掏肺,你還以陰陽怪氣?韋賬房板著臉說道:“謝謝米大劍仙的夸獎?!?

掌律長命也剛好散步至此,不過沒有客套寒暄,雙方點頭致意而已。

鄭大風從山腳一路飛奔到這邊,一屁股坐在米裕身邊,說道:“米大劍仙只管放心去了蠻荒戰(zhàn)場?!?

米裕既驚喜又忐忑問道:“確定?”

鄭大風笑道:“塵埃落定,千真萬確?!?

先前在海上,途徑那座歇龍臺,鄭大風瞧見了幾個身影,有些認不得,卻猜得出。

他們分別是劉饗,陳清流,還有神色萎靡的王朱。以及一個青年容貌的三山九侯先生。

當時陳清流笑問道:“如果末法時代真被周密一手造就而出,我們該怎么辦?”

記得年輕氣盛之時,也曾有過一番豪狂語。

你們這些不打嗝不放屁不拉屎的道人,一輩子修仙術(shù)求長生,只知道紅塵滾滾,苦海無邊,便要躲到深山大澤里邊去,殊不知你們結(jié)的興許是假丹,修的也許是偽道。你們不懂反苦為樂。不知何為無價寶,不知何為天地,不知誰是老天爺,不知天心人心之異同,修了一輩子的道法仙術(shù),卻依舊不知僊字。

劉饗笑道:“能怎么辦?編草鞋去?!?

王朱會心一笑。

這大概是一個只有寶瓶洲本土修士才會懂的笑話。

王朱的莽撞行事,導致她大道折損極多。至于擅自搬遷東海水運一事,中土文廟那邊如何定罪,王朱卻是無所謂了。

但是她從未如此心安過。比如此刻哪怕是站在陳清流身邊,她就不再犯怵。想起那個家鄉(xiāng)和故事,她不再如何揪心。

三山九侯先生說道:“相信只要世上有一位地仙,只要陽間有一頭鬼,只有廟里有一尊能夠睜眼看人心的泥塑神靈。人間依舊人間?!?

這個人心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世道,覺得自己完全占理的人,太多,敢說自己是個真正好人的,太少。

記得萬年之前的篝火旁,就曾有遠古道士詢問將來會如何,劍修左右知道答案卻并未語。

從現(xiàn)在計數(shù)起,約莫萬年之后的人心與世道,又是何種光景,大概阿良會親眼見到一些吧?

在一條運河畔,一座名為拱宸橋上,有個胡子拉碴的矮小漢子,雙臂環(huán)胸,呆了很久,怔怔看著街巷懸著游魚燈籠的繁華夜景,看著那些女子穿著的奇怪衣服,往往來來,他等了片刻,再與一位過路的漂亮姐姐開口詢問一句,這邊有個叫龍泉的地兒嗎?

女子眼神奇怪,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什么。他抬起手,手指凌空寫了“龍泉”二字,她嫣然一笑,點點頭,指了個方向。

女子只是心想這手書寫得也太……蹩腳了些,她好不容易才確定地名。她再一想,莫非是故意搭訕的拙劣伎倆?

男人卻是意氣風發(fā),我這字,這書法造詣,硬是要得,果然是走遍天下都不怕。他也不管女子聽不聽得懂自己說話,拱手笑一句。

女子神色尷尬,笑了笑,默默離開。男人心領(lǐng)神會,抬起雙臂,抹了抹頭發(fā),果然不管什么地方,都看臉!

找地兒,喝酒去!

女子走下了拱宸橋,忍不住回望那個怪人一眼。

方才依舊聽不懂他說了什么,大概是自我介紹吧。

“這位姑娘,我叫阿良,善良的良,我是一名劍客?!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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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驪京城,小沙彌后覺去給廟里捐過香油錢了。

在那座仙家客棧,周海鏡與改艷兩位掌柜開始盤算今日的入賬,一合計,發(fā)現(xiàn)比昨兒多掙了兩顆小暑錢,她們相視而笑。

周海鏡當下也是心氣不同了,事實上,除了她,其余地支一脈修士,對待修行一事都是極有信心的。

既然地支一脈的戰(zhàn)力強弱,殺力高低,主要由她決定,那她沒理由不破境,躋身止境。

簡而之,地支一脈的實力下限,是由袁化境、改艷他們十一人決定的,但是上限有多高,卻是得看周海鏡的武道高度。

那么她該如何提升武道境界修為,就成了當務(wù)之急。大驪地支一脈,偽飛升的這個前綴,實在是有點礙眼了嘛。

寶瓶洲南方上空,由一艘大驪劍舟領(lǐng)銜的那撥大驪軍方渡船,緩緩駛過“劍仙如云”的正陽山地界。

大驪京畿渡口,六爺黃連、渠帥柳他們,一起排隊登上了一艘往南邊陪都去的仙家渡船,關(guān)牒上邊寫著曹略和盧俊的兩位太子殿下,去渡船酒樓里邊對付了一頓宵夜,結(jié)果等到酒足飯飽,該掏錢付賬的時候,一個靠著椅背拍著肚子打著飽嗝,覺得舒坦,一個拿竹簽剔牙,覺得酒水差點意思,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,都傻眼了,各自以震驚眼神詢問對方,你出門不帶錢的?!

略作思量,各有分工,曹略老神在在,又點了一份宵夜,盧俊跑出去邀請六爺和高弒他們過來一起喝點小酒。

菖蒲河某個酒樓里邊,多出了一位“官不大不小、薪水不多也不少”的陌生少女,她在一間被褥潔凈的新屋舍里邊,燈下寫家書,以娟秀的字跡,寫著白話淺顯的文字內(nèi)容,比如讓爹娘不要掛念不要擔心,她在京城這邊過得很好,已經(jīng)攢了好多的錢,而且剛剛換了個人很好的新東家,信的末尾,她讓弟弟收信后抽空回信一封,記得列出一份書單,她這個姐姐都買得起……少女仔細思量著,還是決定不著急說她認了一個姓曹的義兄,不敢說他是位大驪的京官,怕爹娘不放心,誤會她是不是在京城給人騙了……這封家書,天一亮就會寄出去。

中土神洲大綬京城,大街小巷忙碌異常,都在緊急通知官員起床、出門。

早朝不稀奇,除了癡迷修道或是木作、美人的君主,各國皆有。但是大綬王朝在今晚,為浩然天下開創(chuàng)了一個“夜朝”的先河。

莫名其妙被喊來參與朝會的大綬文武百官,一個個或是瞌睡懵懂,或是臉紅耳赤,剛剛從酒桌旁、脂粉窩里脫身,偶有潔身自好的官員,卻都站在大殿靠后的位置。

太子殷宓換了件衣服,坐在龍椅上上邊,但是臉色慘白。

多年沒有拋頭露面的國師劉繞,站在一個青衫男子身邊。

劉繞也不與所有人繞彎子,開口所說三件事,一件比一件驚人。

“先帝殷績身死于大驪京城,太子殷宓登基。此事已經(jīng)被中土文廟錄檔,擅自追究者一律以叛國罪論?!?

滿殿嘩然,吶吶蚊蠅般的竊竊私語聚若雷聲。

“殷宓資歷尚淺,接下來就由我劉繞輔佐新帝治國。此事我已經(jīng)與山君殷霓議過,故而不必廷議。”

已經(jīng)有人開始當眾質(zhì)疑劉繞的僭越和篡權(quán),更多官員是在看那位女子山君??上б竽奘冀K默不作聲,面無表情。

“我已經(jīng)與陛下商量過了,大綬將會奉大驪為宗主國,大綬國主,國師劉繞,禮部尚書,每年定期去往寶瓶洲朝貢?!?

眾目睽睽之下,劉繞伸出手掌,介紹身邊男子的身份,“我身邊這位,就是大驪國師。”

劉繞說道:“你們可能不認識他這張臉,但一定聽過他的名字?!?

那人笑道:“我姓陳名平安,祖籍驪珠洞天?!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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