也有可能是過于巧合,但因為既視感太強了,路榮行猶豫了片刻,還是決定提醒一下同學。
他加快腳步越過耳機,走到和同班大概并排的位置,咳了一下招呼道:“你好?!?
這時如果路榮行回個頭,就會發(fā)現(xiàn)耳機原本散漫的表情不見了,改成了抬了下眉毛,額頭上出現(xiàn)了淺淺的橫道,似乎有點驚訝。
不過背后的變化沒人注意。
不合群循聲偏過頭來,面無表情地看著路榮行,既沒停下腳步也沒說話,只是擠了下眉心,滿臉寫著“你哪位”。
路榮行將右手放在身前,一邊表明身份,一邊撐出食指往后面指了一下。
“我跟你是一個班的,”他在想要怎么說,才能顯得不那么陰謀論,“叫你是想跟你說一聲,你后面有個戴耳機的人,我已經(jīng)看見3回了,他都跟在你后面,你要是不認識他的話,還是留意一下比較好。”
不合群的反應有點違和,一般人聽見有人跟著自己,基本都會立刻去看后面是誰,但她沒有。
她一直看著路榮行,直到對方把話說完了,她才慢慢地動了下眼睫,看不出感謝和熱絡地扯了下嘴角:“沒事,我認識他,謝謝你?!?
這姑娘聲線也偏中性,嗓音沙中帶沉,比關捷目前的聲音還像男生。個子上更像,應該有1米7。
路榮行站得離她有一米多,尋常不會去盯別人的脖子,也不會看體型,使得話都說完了,還沒覺出有什么不對。
他想著既然認識,不合群的表情也正常,走成這樣可能是哥們兒之間鬧了點別扭,于是說了聲“不客氣”,繼續(xù)往前拐到右邊去了。
在他背后,不合群站在原地看了他幾眼,接著被從后面走來的耳機當成了人形支撐架。
耳機比她要高半個頭,這時兩手都抄著兜,彎腰從后面將下巴搭在了她的右肩上,親昵地笑了一聲,嬉皮笑臉地說:“諳哥,這才開學兩天,追求者都有了?魅力這么大的,牛逼牛逼?!?
被他叫成哥的女生臉上這才有了點表情,嘴唇抿緊縮薄,猛地往上聳了下右肩,嫌棄地說:“腦子里除了追就是搞,你怎么跟個白癡一樣?!?
耳機反應很快,對方聳肩他就抬下巴,抬完站直了輕輕地往不合群背上拍了一巴掌,一并推著她往前走,語氣里全是不以為意。
“你媽會取名字唄,你這么陰暗,就叫劉諳,我是個白癡,就叫劉白,命中注定的沒辦法,趕緊吃你的飯去。”
劉諳張了張嘴,想說他們的名字是爸爸取的,但他們哪有什么爸爸,打小就過世了。
……
30號下午,關捷放了半天假,因為第二天要報道,晚上他可以在家里休息。
路榮行家里已經(jīng)人去樓空,連那個琴盒都不見了,只有那盆鶴望蘭還在桌上。
這花含苞的時候最好看,像一只靜立在水中的白鶴,開到中途有點張牙舞爪,等到橘色的花瓣展開,它又以一種騰飛的姿態(tài)乖順了起來。
關捷隔著鐵條望了它幾眼,莫名中意這種古怪的花型。
他對mp3引發(fā)的承諾上了心,琢磨著禮物要錢,怎么也得跟mp3是個差不多的價。
胡新意說這東西少說也要200,關捷聽得牙根都疼,感覺節(jié)衣縮食是省不出個結(jié)果來了,畢竟他沒有那種為愛不顧一切的勇氣,于是他將主意打到了他爸媽頭上。
他趴在桌上佯裝打草稿,但心里的算盤震天響。
關捷在想:要是他用成績跟他爸打賭,以他開學第一次月考為基礎,對照明年的中考成績,漲一分2塊錢,跌了就當沒這回事,不知道關寬愿不愿意。
又或者他去找李愛黎,做家務賺錢,一次1塊。
然后他還沒想完,李愛黎就將自行車剎在門口,急匆匆地進屋里去了。
平時這個時間,她應該在制衣廠縫布片,關捷看她臉色有點急,莫名所以地站起來跟進了主臥,在門口問道:“媽,你怎么這個點就回來了?”
李愛黎的臉色有點凝重,語速飛快地說:“你姥姥起不來了,我回來拿點東西就得走,你把飯煮一下,菜也弄在那里,我好回來炒?!?
關捷呆了一下,茫然道:“?。坷牙焉×藛?,上次來不還好好的嗎?”
上次已經(jīng)是大半個月以前了,關捷補了15天課,并不知道期間姥姥再也沒來過。
李愛黎拉開抽屜,里頭亂得不行,她從一堆破爛里扒出了半個巴掌大的葫蘆瓢和一卷白布,推上屜口就往外走,邊走邊說:“沒生病,就是……”
她兩眼茫然地放空了一瞬間,喃喃道:“老了,到時候了,你把飯菜弄好了過去看看她,讓她多看你兩眼,聽見沒?”
關捷應完聲,目送她去也匆匆地走了。
那個小葫蘆在抽屜了有一陣子了,關捷這會兒沒想起來要問,很久以后才知道,這是鎮(zhèn)上的喪葬風俗。
葫蘆諧音同福祿,瓤內(nèi)籽又多,有家掛葫蘆百子千孫的說法,而孩子是籽,那父母就是果皮。
有老人的家庭會在長者生前就準備好一個大小合適的葫蘆曬干剖開,只留一半,代表父母中的一位。
等長輩百年之后,在五七這天,負責贍養(yǎng)的子女供半個葫蘆,并下一碗面,寓意五七開鎖,好讓長輩的靈魂的坐著這個葫蘆渡過忘川,去往西方極樂世界。
這東西本該由關捷的小舅來準備,但他常年在外面打工,姥姥的5個孩子當中,近在身邊的只剩李愛黎,所以就是她在張羅。
關捷對他姥姥的感情比較復雜,鬧時厭、哭時憐,眼下聽說人都起不來了,心里莫名就堵得慌。
他三下五除二地忙完李愛黎的交代,騎上關敏用不上的自行車去了小舅家。
姥姥住在小舅家廚房后面的閑屋里,關捷站在門口,就能聞到一股組成復雜的異味。
嘔吐物、排泄物、霉味和老人清洗不掉的體味夾雜在一起,當?shù)毓苓@個叫老人味。
關捷進去的時候,李愛黎正穿著做飯用的罩衣,戴著勞工編織手套和一次性口罩,持著掃帚在掃床邊的草木灰。
姥姥背對門側(cè)臥著,整個人蜷成了小小的一團,不停在發(fā)出一陣讓人堵心的齁喘。
關捷被她喘得鼻子發(fā)酸,走到床邊叫了她一聲,老人充耳不聞,她的意識和現(xiàn)實已經(jīng)剝離了。
李愛黎掃完嘔吐物,接來一盆水給她擦了身體,接著揮開關捷又來給她穿衣服。然而老人很沉,李愛黎又要穿又要抬,根本把姥姥拉不起來。
關捷連忙伸手說:“媽,我來穿。”
李愛黎的眼淚在眼眶里滾了兩轉(zhuǎn),然后猛地轉(zhuǎn)開了頭,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嘆了口氣:“不要你來,不干凈,她又不是沒兒子,去把你舅舅叫過來?!?
關捷依稀從她的話里聽出了一些怨懟,心里也明白她對舅舅舅媽不滿,但也不知道該說什么,只好轉(zhuǎn)身出去了。
很快舅舅跑來扶他的老娘,關捷就站在閑屋里打量。
姥姥的床頭有個老木箱,是她年輕時的嫁妝,現(xiàn)在裝著她的家當,她平時喜歡把小輩給的錢卷成硬邦邦的小卷,包在手帕里外面裹塑料袋,團起來塞在衣柜里。
關捷和舅舅家的表妹都知道這個習慣,以前表妹還小的時候,關捷沒少聽姥姥抱怨,說這賊丫頭片子偷她的錢用。
后來姥姥眼睛花了,是5塊還是100她根本分不清,出去買東西小賣部的人總騙她。
所以每次關捷過來,她就問關捷哪張是幾塊錢,關捷就給她把不同面額的錢分開,塞在不同的衣服口袋里,告訴她找小票就掏春裝,大錢都在冬裝里。
那些錢現(xiàn)在不知道去了哪里,關捷只是突然想到,要是那時候不讓她攢就好了,慫恿她全部用掉,買吃的買穿的,怎么都好過攢了用不上。
木箱旁邊有個學生桌,應該是表妹淘汰下來的,桌上放著箱方便面,桌膛里放著個碗,上面搭著根筷子,另一只掉在下面。
關捷注意到碗沒洗,并且里面的剩飯已經(jīng)干枯發(fā)霉了,這個畫面讓他突然覺得異常悲哀。
就一副碗筷,都沒有人給她洗。
關捷將那個碗端出去的時候,李愛黎偷偷看了他一眼,心里既欣慰,卻又不愿意他洗那個碗。
憑什么該她的兒子來洗,她弟弟一家子,這么久了都沒人伸一下手,就等著她來收拾,李愛黎偏不,她要看看那碗里的霉能張到多深。
它長了半厘米厚的一層。
關捷蹲在水池邊,用水管將剩飯沖進了下水道,然后接了碗水,蹲在那兒等它泡發(fā)。
他倒騰錢的計劃,就這么胎死腹中了。
因為為了好好地送姥姥最后一程,李愛黎暫時停了制衣廠的工作,天天在姥姥的床頭和小舅家的水池那兒駐扎,他媽沒有收入,關捷根本沒法開口。
隔天關捷自己揣著錢去報了道,正式拉開了他的初三生涯。
暑假的補課讓他適應了朝六晚十的作息,他上課不太打瞌睡了,就是餓得像胃里裝了一個黑洞,每到第4節(jié)課肚子咕嚕得后面的包甜都能聽見。
高強度的課程把這個胖姑娘都壓迫得瘦了兩圈,她看起來仍然很胖,但是自己能感覺到那些減掉的體重帶來的輕松感。
包甜也老餓,但她不敢吃太飽,買的零食小半被肖健瓜分了,多半留給了前面那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