涪陵山坐落于京師西北,山下是皇家圍場,山上有一清幽小寺,半山腰竹林似海,頂峰梅花殷紅一片,難得的好山好景好寺。平日里文人騷客、達官貴族、貴家小姐多喜來此祈福求愿,陶冶陶冶情操。
任安樂統(tǒng)共來過兩回,一次是入京之初,在圍場上一箭三雕技驚四座,十年后和韓燁的再次相逢一次是現(xiàn)在,她徒步前來,取下配飾,換上最簡單的麻布衣袍,外面裹了件大裘,如當年她一身無垢被帶入九華深山時般,來見帝盛天。
帝盛天這個名諱太過遙遠,云夏之上多野史傳記,有尊其為帝家主,有駭其為修羅,但她更愿意稱她一聲老師,雖然她從來沒有如此喚過。
其實任安樂八歲之前,對這個名震天下的姑祖母并無過多印象,太祖駕崩時,她才兩歲,之后帝盛天隱跡天下,甚少現(xiàn)于人前。六年光景后帝家傾頹,她被洛家護下,洛銘西悄悄送她去永寧寺求醫(yī),帝盛天一直都未出現(xiàn),直到兩年后
帝家族人的祭奠之日,秋風凜冽,枯樹遍山,她一個人抱著冥錢香燭花了兩個時辰爬上九華山的帝家先輩墳冢,見到了那個墳冢盡頭跪著的素白人影。
素白衣衫,素白布靴
蒼白面容,如雪長發(fā)。
筆直的跪在漫山遍野的墳冢前,雖一人單薄之軀,卻凜冽沉重如泰山,整座頂峰似乎都被那一襲素白身影的蒼涼染盡,那是她從未見過的哀默悲戚。
唯一個背影,她便能認定,那人是帝盛天,除了她,世上不會再有其他人,如此跪在帝家先祖的墳冢前。
任安樂無法形容當時的震撼,或許她這一世都不能忘記那一瞬的情感。
就像蒼涼天地間,陡然知道世上不再只她孤單一人背著滿門血債和八萬英靈的冤屈,懵懵懂懂沉重絕望的走過一世。
看到帝盛天的那一刻,在帝家被滅族的七百多日后,她心底的滾燙和希冀頭一次一點點涌了出來。
任安樂從始至終都沒有問帝盛天為何會消跡在云夏之上數(shù)年,也沒有問她是否猜到韓家有一日會背信棄義滅盡天良,甚至沒有問她怎么能在帝家滿門被誅、帝家軍含冤慘死的時候消失無蹤。
從前她想過無數(shù)次質(zhì)問的場面和說辭,卻在那一日突然止了所有語。
帝盛天是人,不是神。
她無法責問她唯一的親人,若時間能輪回倒轉(zhuǎn),這世上有一人愿犧牲所有挽回當年之事,除了她帝梓元,必只有帝盛天。
入冬之后,連降大雪,涪陵山的石階上雖有沙彌清掃,還是留下了薄薄的軟雪,踩在上面,沙沙作響。
任安樂緊了緊大裘,伸出手哈了口氣,一步一步朝山頂走。
年紀大了,經(jīng)歷的事兒多了,總是喜歡悲傷春秋。
那時候,九華山的帝家墳冢前,帝盛天看見她時又是何般光景呢?
她不是菩薩,著實猜不出來。但卻永遠記得帝盛天眼底轉(zhuǎn)瞬即逝的驚喜珍惜。
哪怕此后朝夕相處的三年,她再未見過帝盛天一個笑容,可任安樂知道,帝盛天待她,一如對待當年唯一的子侄她爹帝永寧般用盡心血。
任安樂如今就是一副花架子,拿劍嚇人或是對付些宵小還成,遇到高手一準露底,她爬了足足大半個時辰,才望見山巔小寺的一角,眼睛一亮,一氣呵成小跑了半柱香到了山頂。
許是這幾日大雪,涪陵山清冷異常,她步履未停,走進梅花林,遠遠望見林中空地石桌旁端坐的人影。
那人手執(zhí)棋子,凝神觀局,一身墨黑長袍,襯得一頭白發(fā)格外顯眼。
哦,任安樂突然想了起來,洛家大叔說過,姑祖母這一頭白發(fā)不是在太祖去世時染白的,而是很多年后她出現(xiàn)在九華山,對著帝家墳冢,跪著半月未動,朝夜輪回間,自此,發(fā)白如雪。
洛大叔說,這是姑祖母對自己的懲罰。這世上已無人能譴責帝盛天,唯有她自己。
任安樂原本亦步亦趨行上前,臨到頭了嘴一咧,嘿嘿傻笑幾聲,跑了幾步一屁股坐在那人對面,露出一口白牙。
“喲,姑祖母!今兒個真巧,您也來這賞雪看梅呢!”
如果這片桃林里有第三人在場,同時還知道這二人身份的話,恐怕一口氣提不上來,就給不明不白的往生了。
但好在這地兒除了她們,沒有旁人。
帝盛天眼皮子都未抬,只定定看著石桌上棋局,握棋的手凝在半空。
任安樂自感被冷落,撇了撇嘴,朝棋盤邊上指了指,“咯,下這,下這,以己為餌,誘剿敵軍”她來了興致,連連督導,“再下那,咱們來個空城計,整死那些賊嘎子!”
她這個姑祖母被世人傳得跟神人一般,武功謀略,醫(yī)術(shù)兵法皆冠絕于世,可唯獨下得一手臭棋,且喜歡關(guān)在家里一個人磨練,這些年頭,硬是沒有半點長進。
哎,這個世界果然是公平的啊,哪里有那么十全十美的人,不過是吹出來的罷了。任安樂越想越沾沾自喜,瞬時,棋盤上只瞧得見任安樂指點江山、揮斥方遒的兩只爪子。
帝盛天被擠兌得不剩半點城池后,總算抬了眼,望著整個人快趴上石桌的任安樂,揮了揮手,呵斥,“觀棋不語真君子?!?
“這叫啥對弈啊,不就是您一個人閑得無聊找點樂子,我來指點指點,也好讓您破了這局。姑祖母您說,是不是?”任安樂笑嘻嘻抬頭。
猛不丁撞見帝盛天瞇起的眼,她心底一怵,暗道不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