宿槐序的生活規(guī)律得近乎刻板。
晨起練劍,午時打坐,傍晚研習劍譜,入夜吐納,而且他是典型的劍修,一向沉默寡,大部分時間沉浸在自己的劍道世界里。
烏竹眠則像一只闖入陌生領地的小獸,小心翼翼地活著。
她依舊很安靜,幾乎從不主動說話,宿槐序給她吃的,她就吃;讓她換衣服,她就換;讓她待在院子里曬太陽,她就乖乖坐著,有時一坐就是半天,看著天空發(fā)呆,或者看著宿槐序練劍。
宿槐序起初并未覺得有什么不妥,他給她提供了一個遮風擋雨的地方,提供了食物,這便足夠了,他不懂其他的,也不覺得需要懂更多。
直到某個深秋的夜晚。
烏竹眠發(fā)起了高燒。
宿槐序是在深夜打坐時,神識掃過偏房發(fā)現的,小小的身體蜷縮在薄薄的被子里,瑟瑟發(fā)抖,小臉燒得通紅,呼吸急促,嘴里發(fā)出模糊不清的囈語。
宿槐序站在床邊,眉頭緊鎖。
他精通劍道,通曉經脈穴竅,甚至能一劍斬滅邪魔,卻對小孩發(fā)燒這種凡俗病癥束手無策,他探出靈力,試圖梳理她紊亂的氣息,卻發(fā)現效果甚微,那滾燙的溫度透過他微涼的指尖傳來,帶著一種脆弱的生命力,讓他破天荒地感到了一絲……心慌。
宿槐序踏出劍廬,連夜御劍下了山,在幾十里外一個尚在沉睡的小鎮(zhèn)上,用一塊下品靈石,帶來了一個被從被窩里拽起來、罵罵咧咧的老郎中。
老郎中把了脈,開了方子,又絮絮叨叨說了許多注意事項:要保暖,要發(fā)汗,要喂溫水,要勤換濕衣……
宿槐序面無表情地聽著,將每一個字都記在心里。
送走郎中,他又親自去抓藥、熬藥,從未做過這些事的劍修,第一次被爐灶的煙火熏得微微蹙眉,笨拙地控制著火候,看著漆黑的藥汁在陶罐里翻滾。
藥很苦,烏竹眠燒得迷迷糊糊,牙關緊閉,喂進去的藥汁大半都順著嘴角流了出來,弄臟了衣襟。
宿槐序看著那流出的藥汁和弄臟的衣服,又看看懷里滾燙的小人兒,生平第一次感到了“麻煩”二字。
他沉默了片刻,放下藥碗,用干凈的布巾沾了溫水,一點一點,極其笨拙地擦拭她嘴角的藥漬和汗?jié)竦男∧?、脖頸。
他的動作很輕,帶著一種近乎僵硬的謹慎,仿佛在擦拭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寶。
也許是溫水的擦拭讓她舒服了些,也許是那股清冽熟悉的雪松氣息讓她安心,烏竹眠緊皺的眉頭稍稍舒展,無意識地往宿槐序懷里靠了靠,滾燙的額頭抵在他微涼的頸窩。
宿槐序的身體瞬間僵直。
那脆弱而滾燙的觸感,那全然依賴的姿態(tài),像一道無形的電流擊中了他,他維持著僵硬的姿勢,一動不敢動,任由那小小的腦袋靠著他。
許久,他才慢慢放松下來,他拿起藥碗,用勺子舀起苦澀的藥汁,然后小心翼翼地將苦澀的液體一點點送入她口中。
這一次,她沒有再吐出來。
宿槐序就這樣抱著烏竹眠,喂完了藥,又用靈力小心翼翼地幫她梳理著經脈,驅散著郁結的熱氣。
整整一夜,未曾合眼。
天亮時分,烏竹眠的高燒終于退了,她疲憊地睜開眼,映入眼簾的是宿槐序那張帶著一絲倦意、卻依舊清冷的側臉,他正閉目調息,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,一只手還虛虛地搭在她的被角。
烏竹眠沒有動,只是靜靜地看著,陽光透過窗戶,照在他身上,給他鍍上了一層柔和的金邊。
一種前所未有的、暖暖的、安心的感覺包裹著她,讓她忍不住又往被子里縮了縮,像一只找到溫暖巢穴的小獸。
這場病,像一個轉折點。
宿槐序開始意識到,養(yǎng)一個孩子,似乎不僅僅需要食物和住所。
他依舊沉默,卻開始默默改變。
他會在下山時,帶回一些鎮(zhèn)上孩童吃的軟糯糕點,或者幾顆用油紙包著的、紅艷艷的糖葫蘆,放在烏竹眠面前的小石桌上,依舊不說一句話。
他會注意到烏竹眠身上那套永遠顯得過于寬大、洗得發(fā)白的舊衣服,然后某天帶回了鎮(zhèn)上裁縫鋪做好的、合身的、柔軟的新棉衣和布鞋,衣服是素凈的雪青色,鞋面上繡著小小的竹葉。
他會記得老郎中的話,每天清晨燒好熱水,倒進木盆,放在烏竹眠房門口,雖然水溫有時候會太燙,有時候又涼了。
他甚至開始學著煮粥,雖然第一次煮成了半生不熟的米糊糊,第二次又煮糊了鍋底,弄得劍廬里幾天都彌漫著一股焦糊味。
但他沒有放棄,第三次,終于煮出了一鍋勉強能入口的白粥。當他面無表情地將一碗熱氣騰騰、散發(fā)著米香的白粥放在烏竹眠面前時,她看著碗里晶瑩的米粒,又抬頭看看宿槐序臉上那道不小心蹭上的鍋灰,第一次,主動地、很輕很輕地彎了彎嘴角。
那是一個極其細微、幾乎難以察覺的笑容,像初春融雪時,石縫里悄悄探出的一點嫩芽。
宿槐序捕捉到了那個笑容,他微微一怔,隨即若無其事地移開目光,但心中那片冰封的湖面,似乎又悄然融化了一角。
烏竹眠的頭發(fā)長長了。
原本亂糟糟的枯黃發(fā)絲,在宿槐序雖然笨拙但還算規(guī)律的照料下,變得柔順黑亮了許多,軟軟地垂在肩頭,只是她依舊不會打理,常常是睡醒后頂著一頭亂糟糟的呆毛在院子里晃蕩。
這天清晨,宿槐序練完劍,看到烏竹眠又頂著一頭“雞窩”坐在石凳上,小口小口地啃著他帶回來的桂花糕,腮幫子一鼓一鼓的,像只偷食的小松鼠。
他沉默地看了一會兒,然后轉身回了主屋。
片刻后,他拿著一個木匣走了出來,放在石桌上,打開匣子,里面是幾根嶄新的、打磨光滑的木簪,還有一把小巧的桃木梳。
“過來?!彼藁毙虻穆曇粢琅f平淡。
烏竹眠放下啃了一半的桂花糕,有些茫然地走過去。
宿槐序讓她背對著自己坐在小凳子上,他拿起桃木梳,動作有些遲疑,然后小心翼翼地、輕輕地梳向她柔軟的黑發(fā)。
他的動作極其笨拙,手指修長有力,握慣了冰冷的劍柄,此刻捏著這小小的梳子和柔軟的發(fā)絲,卻顯得有些僵硬和不知所措,生怕弄疼了她,梳得極其緩慢,時不時還會被發(fā)結絆住,扯得烏竹眠的小腦袋微微晃動。
烏竹眠安靜地坐著,感受著頭頂那輕柔又帶著點笨拙的力道,梳齒劃過頭皮,帶來微微的癢意,陽光暖暖地照在身上,空氣里有桂花的甜香。
她覺得很舒服,很安心,甚至有點想睡覺。
宿槐序費了九牛二虎之力,才將那一頭柔軟的黑發(fā)梳順,他看著手中光滑如緞的發(fā)絲犯了難,他不會梳發(fā)髻,記憶中,似乎只有道姑才會綰那種簡單的發(fā)髻。
他嘗試著將頭發(fā)攏起來,笨拙地纏繞,試了幾次,不是松松垮垮地散開,就是歪歪扭扭不成樣子,他微微蹙起了眉,清冷的臉上難得地浮現出一絲懊惱和……窘迫。
烏竹眠雖然背對著他,卻似乎能感覺到他的困擾。
她悄悄地、一點一點地側過小腦袋,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瞄向身后。
正好看到宿槐序一手攏著她的頭發(fā),一手捏著木簪,眉頭微蹙,薄唇緊抿,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,對著她亂糟糟的“半成品”發(fā)髻,似乎在思考劍道難題。
“噗嗤……”
一聲極其細微、如同幼貓輕哼的笑聲,毫無征兆地從烏竹眠嘴里漏了出來。
宿槐序的動作猛地頓住,他低下頭,看向那個偷瞄自己的小家伙。
烏竹眠立刻像受驚的小鹿一樣,飛快地把小腦袋轉了回去,坐得筆直,兩只小手緊張地攥著衣角,只是那微微聳動的小肩膀,還是泄露了她努力憋笑的事實。
宿槐序看著那小小的、努力繃直卻依舊微微顫抖的背影,清冷的眸子里,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一絲無奈,還有一絲……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柔軟。
最終,他放棄了復雜的發(fā)髻,只是用一根最簡單的木簪,將她的長發(fā)在腦后松松地挽了一個小髻,余下的發(fā)絲柔順地披散在肩頭,雖然依舊簡單,但至少干凈利落,襯得她蒼白的小臉多了幾分生氣。
他拿起新買的銅鏡放在她面前。
烏竹眠看著鏡子里那個頭發(fā)被梳得整整齊齊、簪著小木簪的自己,有些陌生。
她伸出手,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腦后那個小小的發(fā)髻,又碰了碰木簪光滑的觸感,鏡子里的小女孩,眼睛似乎比平時亮了一點點。
她轉過身,仰起小臉,看向宿槐序,這一次,她的笑容不再那么細微,而是清晰地綻放在臉上,雖然依舊帶著點怯生生的味道,但那雙黑沉沉的眼睛里,第一次有了明亮的、屬于孩童的歡喜光芒,像落滿了星辰。
“好看?!彼÷暤卣f,聲音細細軟軟的,像羽毛拂過心尖。
宿槐序看著烏竹眠的笑容,聽著那聲軟軟的“好看”,冰封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了一塊巨大的暖石,轟然炸開,暖流瞬間涌遍四肢百骸,他有些不自在地移開目光,耳根似乎有些發(fā)燙,只是淡淡地“嗯”了一聲。
但那一整天,烏竹眠都頂著她那個松松的小發(fā)髻,在院子里跑來跑去,像只快樂的小鳥,時不時就抬手摸摸腦后,確認簪子還在。
宿槐序練劍時,她的目光也不再僅僅停留在劍上,而是會偷偷地、帶著點小雀躍地瞄一眼那個給她梳頭的人。
劍廬里,似乎有什么東西,徹底不一樣了。
又過了一段時日。
宿槐序帶著烏竹眠,來到了劍廬后山一處僻靜的山崖邊,崖邊有一塊天然形成的平整青石。
他讓烏竹眠跪在青石前,自己則站在她面前,神情比往日更加肅穆,周身的氣息也變得更加凜冽,如同出鞘的絕世名鋒。
“烏竹眠。”他的聲音如同金玉相擊,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力量,清晰地響徹在山崖間:“今日,吾宿槐序,于此天地為證,收你為徒?!?
他并指如劍,指尖凝聚著一點純粹而凝練的劍意光華,輕輕點向烏竹眠的眉心。
“此乃啟靈劍印,可助你感悟劍道真意,明心見性。從今往后,你便是我宿槐序唯一的親傳弟子?!?
劍印入體,一股清冽而浩瀚的意念瞬間涌入烏竹眠的識海,她感到頭腦一陣清明,仿佛蒙塵的鏡子被擦拭干凈,對周圍的一切感知都變得更加敏銳-->>。
與此同時,一股無形的、溫暖的羈絆,在她與眼前這個白衣如雪的人之間建立起來。
烏竹眠仰著小臉,看著沐浴在晨光中、神情莊嚴肅穆的師父,陽光給他鍍上了一層神圣的金邊,他背上的不見春在鞘中發(fā)出低沉的嗡鳴,仿佛在回應。